不要把圣物给狗。

无始无终

乃琳x向晚


01


向晚明白,生命中所见所遇的一切,都与深处暗涌的报应有强烈的因果关系。与其一定要去辜负,不如将故事定格在还未开始的时候。她一直是内敛,沉默的,规规矩矩地存在于人流中,就这么与乃琳擦肩而过。


世界对于她来说太喧嚣。外一层,里一层。密密麻麻的心理活动夹杂在下课后的吵闹里,涌进向晚的耳朵。走过来抱住自己肩膀的朋友,内心正不断抱怨空调何时才能修好,待会去到食堂又该吃点什么。


向晚一贯认为自己十分幸运,至少从未在自己身边发现人面兽心的阴险小人。尽管命运赋予她如此不凡的窥心能力,但她仍然是浑浑噩噩地长,不断撑大包裹自己的茧,始终无法破壳而出。她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存在,生命像一条扁平的磁带,轱辘轱辘地不断播放着。没有人对她两面三刀,不会有人刻意地憎恶她,也理所当然的,没从任何一道声音中听见爱。


有的只是期待。隐晦,得逞,暗藏玄机的期待。


朋友不断无声地嘟囔天气好热,不想排队。于是向晚笑着对她说:“你先占座位去吧,我来等。”换回朋友扑过来的大拥抱,耳朵贴在左胸膛前,只听见其他更为自私、繁琐的日常碎语。向晚已然习惯,听见他人的心声再识趣地发送反馈,不过是将自己打磨圆润,自我驯化的过程。这一切都太理所应当。她有时也会怀疑,是否是上天的恶趣味,摸透她软懦的性子,故意使她听见人们的烦恼,故意让她不断将自己折叠退步。


没有人说爱。还是没有人说爱。


松垮垮的校服套在身上。向晚捏着手中两张饭卡,眼角微垂,怔怔地盯着它们,开始发呆。突然,世界安静了一瞬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

“同学,可以往前走一点吗?”


清脆,干净,毫无杂碎的声音在耳后响起。向晚匆匆回头看一眼,对上那人略带笑意的眸子,有些局促。往前的几步路走得慌慌张张,末了,偷偷看着那人吸睛的背影穿过行行队列,消失在焦躁不安的人群中。


向晚有些惊讶。不在于“为什么高中生可以染金发”,而是目前为止,那是她人生中第一个遇到,没有任何声音的人类。她只从那人的心脏中听见了心脏的声音。血液奔涌,回流,触发的脉搏声。


这个空间中堆积着太多色彩,熙熙攘攘,斑驳陆离。它们太过蛮横,扎人,唯有消失在中心的那抹存在,空无一色。


现在,向晚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。在一阵嗡鸣中,只有一声声接连不断,由心脏泵出的咚咚残留在颅内回响着。


02


一个人即将完蛋的征兆就是开始去关注另一个人。


被抓住注意力的自己就像飘在海面上的浮标,向晚不喜欢这种感觉。她努力收敛自己的视线,却仍然在他人的心中听见乃琳的名字。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,她被动地愈来愈了解乃琳。在某些时刻,向晚自己也理不清这是否是坏事。


不要有所期待,不要变成不会说爱的模样。枝条抽了芽,钻入她的耳口鼻,她被钉在原地,遥遥望着乃琳和他人结伴而行。那些好奇和探究快要将她扼杀,向晚努力将自己的生活崩成一条直线,却又可悲地发现它摇摇欲坠。


夏天,一切都是崭新又粘腻的夏天。天空像要掉下来。


向晚趴在桌子上失神地盯着覆满算术题的试卷,那些拥挤的底鸣彻底侵占她的思想,到处都是声音。从小到大,她的大脑已经因此超负荷无数次了。快点掉下来吧,天空。偶尔向晚也会这么自暴自弃地想,快点掉下来吧。


那些声音由远及近,又逐渐远去。总是这样。不会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。但心跳是有限的永恒,人活这一辈子,这一辈子心脏都在跳。向晚又听见心跳声。耳朵贴着木板,世界被囿于在狭隘的桌洞中。沉闷,厚重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向她靠近。咚咚,咚咚。向晚意识到,她要来了。


向晚撑起腮帮子,眼睛盯着试卷,耳朵里全是心跳声。乃琳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户从她身旁走过。树没有长到七楼,走廊里堆满光。乃琳来时遮住了光,人形阴影短暂地笼罩在向晚身上,片刻后,光又涌进来。向晚看见了,满地都是被翻炒沸腾的灰尘。


那些灰尘在挣扎,在说话。向晚急急忙忙跑出去,努力想要听清。阳光里,灰尘悠悠跌落在地,万物归于寂静。她有一瞬的错愕,抬起眸,发现走廊深处的尽头,有双眼睛正越过人群温柔地注视自己。


03


高中总有那么几个名字流转于众人口中。乃琳便是其中之一。


入学当天被通报批评,因为头顶一头金色瀑布。后来弄清楚发色是天生的,于是乃琳成为学校里第一个要求校长公开道歉的人。从此往后,乃琳成了视线中心。


或许向晚已经忘记,但这件事在不经意间给她带来了深入骨髓的影响。对那种张扬的憧憬自那时起便栽种在潜意识里。


她慢慢变成最熟悉乃琳的陌生人,知道乃琳有些嗜睡,总是宿舍里最后一个起床。来不及吃早餐,叼片面包就开始往教室赶,毛毛躁躁的头发在路上匆忙扎成丸子头,整理好后反而看起来干练利落。等抵达众人面前时,就变成一副悠然自得的完美状态。或许只有室友和与她班级隔了一层楼的向晚知道她路上有多么狼狈。


这一切都不是读心的结果,是向晚放在乃琳身上的那一小片,小到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,随着一天一天的注意和连蒙带猜,筑起的鲜活的乃琳。


向晚绝对不会承认,也永远无法意识到,自己渴望向乃琳靠近。


04


高二,乃琳当选二辩去参加全市辩论锦标赛,每班选三人去现场当观众。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向晚这次居然鬼使神差地举起手。为什么呢?向晚在心里想。身旁有人说话,“有乃琳啊。”


那是向晚经历过最动荡,最不安,与乃琳待在一起最漫长的时刻。


坐在车头,扯着塑料袋,两眼昏花。那些急于浮出表面的碎语要将向晚的脑袋挤爆。丝状的声音叠在一起,在车厢内大声咆哮,乃琳,乃琳,到处都是乃琳。所有人都爱你,乃琳。司机倏然踩了一脚刹车,向晚随着惯力往前飞去,一头撞到前面的护栏上。她开始呕。


有人叫她,接过她手里的垃圾后又递来什么。向晚的眉死死蹙在一起,一点儿也不想理睬。结果被硬塞进手心。她缓了缓晕眩后的恶心,定睛一看,发现是一颗被玻璃纸包裹的紫色小糖果。


玻璃纸。她突然想到乃琳。


那些声音从海底涌出,再次在她的大脑里冲撞,撞得她眼睛生痛。身旁的同学不知何时变成了乃琳,金色的发披散在肩。向晚有些发怔。随后,左边的耳朵被捂住,揉了揉。她一下掉入海里,声音在漂浮,逐渐离她远去。


乃琳圈在手腕上的头绳正随着颠簸一下一下轻蹭向晚的脸颊。那道毫无糟粕的声音再次出现,透亮得像玻璃纸,“好点了吗?”


向晚没有应答。她注意到乃琳的头绳上有与手中的紫色糖果一模一样的装饰。同时,世界开始颠倒。


不要这样。向晚有些僵硬。不要去期待。


不要对我抱有善意。不要在认清我后将自己剥离干净。不要用爱将我打碎。


她还是接过了乃琳递到面前的蓝牙耳机,像烫手山芋一样的真心。乃琳问她想听什么。那是她第一次在乃琳面前说话,这个就好,小小声地。


就这样不远不近地挨着一起,无声无息,这样就好。不要再多说什么。


05


下车后,乃琳被带去化妆室。两拨人就此分离。很多人冲乃琳说待会见。向晚攥紧手心的糖果,咬着下唇,认为乃琳做了一个错误的举动。故事一旦有了开头,一切都将不可收拾。令她庆幸的是,自己还有余地。


辩手入场,乃琳永远是最吸引目光的存在,耀眼的金发和颇具气势的步伐。向晚遥遥望着,意识到自己与她的距离不只是台上台下。


人与人之间并不平等。有些东西在生长环境中便已扎根奠定。向晚羡慕乃琳可以步步生风,腰板挺得笔直。自从在小学,用能力窥见一些人不动声色地对自己的发育指指点点,向晚就此再也没挺直过背。她的肩膀有些内扣,父母将她送到舞蹈班进行体态纠正,可一回到充满杂声的环境中,肩膀又缩了回去。


这种状态带给她的影响远比想象中要严重,甚至与其他自卑产生连锁反应。站上讲台时会发抖,攥成拳的手心里都是汗。向晚拼尽全力在压缩她的环境中成长。从讲台到领奖台,再到升旗台。可她明白,自己终究无法成为乃琳。


从看见乃琳的第一眼起,向晚便知道,乃琳是爱的集合体。如同使命一般,被爱浇灌着成长,理应去爱人,理应去被爱。


向晚咬碎了糖果。看着被众人围绕的乃琳,耳朵里听见好多爱。


06


向晚很少听见爱。最为相似的只有在小时候,父母因工作调动即将远离自己。她挣开外婆的手,扑向父母,被妈妈捏着肩膀拉开距离,强迫对视。


“爸爸妈妈永远爱你。”妈妈这样说到。可她分明听见另一道声音。你现在已经长大,不可以再任性了。


那是向晚第一次听见来自天边的声音。第一次将自己与长大联系在一起。原来成熟的标志是掩藏自己,不再渴望爱。


在数不清第几次因电话那头工作忙而挂断通讯后,向晚终于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变成大人。


她有些羡慕乃琳。可以坦荡地抱着他人说爱。那是只有被珍视过的人才能拥有的泰然自若,不惧怕自身的爱落空。可以自由地恨,自由地爱。如玻璃纸一般。开家长会时看见开开心心跑向父母的乃琳,向晚吸吸鼻子,终究没敢牵起身旁爸爸的手。


她知道,自己与乃琳是截然相反的存在。


她无法习得爱,无法承受爱。于是在每次与乃琳遥遥对视时总会无言地移开视线。


自从辩论会结束的那天起,与乃琳相遇的次数越来越多。每次放学,乃琳从楼上下来,自上而下地看着向晚,狭小的楼梯间里都是心跳声。向晚有时会盯住乃琳的唇,无数次想象它会突然翕动,向自己打招呼。


可是没有。向晚庆幸地想,幸好没有。


打招呼便意味相识,相识意味相知,相知意味相伴,而相伴的终点是相互道别。


幸好她们只是沉默地对视,然后自己走自己的路,互不干扰。慢慢的,她们成为最后离开教学楼的一批人。回宿舍的路被无限延长,三三两两的人撒在上面。向晚走在前一个路灯,乃琳走在后一个路灯。她们永远默契地保持这个距离。


有时向晚会在一丛丛零星的杂碎中听见乃琳的声音,不易被察觉地躲在自己身后,带着一贯的笑意,轻柔地说你好啊。她不敢回头,没有勇气接茬。可乃琳还是这么说着。每天放学,在楼梯间相视无言,一前一后地走过一段路后,途经第二个路灯时,身后传来乃琳的声音,你好啊。


向晚后来意识到,她是在和自己的影子打招呼。于是这变成两个人之间不成文的约定。当乃琳的影子跑到向晚的脚下,她便会低下头,在心里对它说,你好啊。


07


夏天。天空不会掉下来的夏天到来了。对于长达三年的高中,向晚仅存的感想是夏季末晚上的星星很好看。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是最为吵闹的时候,但向晚第一次抛下了声音,让它们接连不断地消弭于空气中。


她站在水泄不通的世界里,心里想,原来这就结束了。


拿过几次奖,有两三个朋友,三次运动会,一次成人礼,以及抱怨过无数次难吃还贵得要死的食堂。原来这就结束了。但好像还是缺少了什么。向晚想不明白。惆怅在心里滋生。她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没有给予交代。


这种困扰一直持续至她回学校拿毕业证。


她第一次看见乃琳的私服。黑色的运动短裤和白色短袖T恤,简单得要融进向晚的整个夏天中。那人就这么站在向晚的教室里,微低垂头看手机,身旁是黑板,上面用白色粉笔字写着:“可以和你认识一下吗”。


意识到向晚的到来后,乃琳抬起头冲她笑了一下。最恐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,乃琳要向自己打招呼了。向晚惊慌失措地想要逃跑。她盯着乃琳的唇,听见对方说,你好啊。


她很没骨气地愣在原地。窗外的蝉在叫,一声接一声。可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,包括心跳。灵魂像被抽离一般,不可置信地看向乃琳。


——她分明看见乃琳的唇没有动。


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,乃琳的声音以另一种她再熟悉不过的方式出现了。穿越时间和距离,清晰,直接,像无数次对视过的眼睛一般,强悍有力地烙印在她的意识里。向晚在心里想,要完蛋了。


在她即将结束十八岁的夏天时,她第一次听见源自乃琳心脏的声音。


你好啊,王向晚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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